【随笔】孩子们的老师
“老师”曾是我在志愿栏里维持了两三年的选项,但绝不是因为我多么笃定想从事这个职业。那时候还在小学,对职业类型的认知不多,而像医生、警察、科学家等标准型的专业,在那个年纪,深感望尘莫及,唯有“老师”较为接地气。
我不是典型喜欢小孩的人。面对孩子,我从不主动哄抱或逗弄,更别说是主动跟孩子们玩在一起。中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申请师范学院不果,从此便断了当教师的念头。不曾料想大学毕业后,我竟辗转来到邻国一家补习中心,给学前班的孩子上华文课,当起了老师。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排斥与孩子们一起工作。这群小不点甚至不时还会给我不一样的惊喜。某日,一个小男孩带着两朵鲜红的小仙丹花来上课,说是送给班上的老师。问他是不是把里头甜甜的花蜜给吸出来了,他摇头说没有。原来这些漂亮的小红花是他在来上课的途中,从地上挑拣起来的。男孩说,地上还有些发黄的,他没选。
“妈咪讲,不可以采树上的花,会死掉的。”
从孩子身上,总能看到最质朴的情感。有一回,有个小女孩在听故事环节,突然躲到我的怀里,泪眼婆娑地说自己好想哭,而前头的老师正在讲述一只受伤的狐狸被许多动物拒绝上车,最后因救星力排众议获救的故事。狐狸在许多儿童故事中,身负典型的狡猾特性。在这故事中的动物们,对狐狸也抱有这种刻板印象,认为它假装受伤,想骗取它们的同情心使坏。女孩看着无辜的小狐狸一次次被无理对待,自己暗自伤心起来,或许她骨子里已然深知不能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的道理。
与孩子打交道,需要方法,是一项永远学不完的学问。所谓的“耐心”在我看来,其实是给予孩子比成年人多一点的时间,允许孩子记不住,并且反复提醒和实践,以达到老师在课堂上的要求。只有遇上不受控、调皮顽固的魔王孩子,耐心的极限才受到挑战。除了使尽法宝应付小魔王,同时还得尽可能避免影响其他孩子上课。一堂课上完早已身心俱疲,还要打起精神迎接下一堂课的孩子,偶有濒临虚脱的感觉。老师们唯有趁休息空档或集体培训时,相互分享应对方式,互相学习。
在孩子堆里工作,喜不喜欢小孩是其次,主要是想办法和找技巧应对。就像一般服务行业接待各种脾性的顾客,也需要千万套方式,但没人要求你一定得喜欢所有顾客。
曾经有个上课时天天唱反调的孩子,某天下课后说要变魔术。他让我往他身上的衣服一吹,接着自己掀起外层的衣服,露出背心上他最喜欢的卡通人物。“Magic!”他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得意地说。我也笑了,深觉下课后的他可爱多了。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从小由于学习表现不错且从不挑事,几乎隐没在老师的视线以外,安静地长大。唯有一次还在小学的时候,在班上研究嘴形练习吹口哨。班主任一听马上唤我上前,随即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打在我的右颊。“Samseng(流氓)啊?”她说。我懵懂地看着她,只觉脸上热烘烘的,心想吹口哨竟是天理不容、天诛地灭之事。
长大后的某天,我亲眼目睹母校幼儿园的老师拧着一名男童的耳朵,使劲往上拉,连孩子的脚跟也跟着吊了起来。依稀记得这一幕上演之前,那男孩在理应排队的时候,随意乱跑,还不时逗弄身旁的同学。
这趟返乡,走访了几家幼儿园和安亲班去面试短期工作。其中一家幼儿园兼托儿所租用了一栋独立式单层木屋,周遭围绕着宽阔的庭院,环境优美。还未抵达门口,屋内便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女子正在给一群学龄前的孩子下达指令,穿衣、梳头、排队、吃饭,全程在吼。孩子们席地而坐,如《狮子王》里的非洲狐獴,一齐扭头朝她的方向望去,里头有三五个不在状况内的孩子被我这新奇物种吸引,纷纷朝我爬动。安顿好孩子们后,那女子准备对我说话,我正思忖掩着耳朵与人对话会不会不太礼貌时,竟听见柔声的“请先坐一下,老板很快就来”,霎时受宠若惊。
后来我到另一家育儿中心,试教一堂认读课,给首次见面的孩子们一对一教导生词。“很棒,今天这几个字你都认得了!来,试试做这个练习。”我对女孩说。女孩的眼睛笑起来像一对倒挂的弯月。她抱着与她身型大小相当的作业,准备回到座位,顺势落下一句:“老师,为什么你这样好的?”我顿时语塞,心中怅然:孩子,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一方的经济造就一方人的生活素质。经济不景气加上人才流失,老板付不起诱人的薪金,选聘员工的主动权大大降低,退而只求有人开工就好,甚至不敢严格要求员工,深怕落个“难搞”之名,对方来个甩手不干。在邻国那家补习中心的中文教师招聘简章上,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申请条件是须具备“准确的中文咬字及发音”。印象中在我国,那是只有电台播音员或电视台主播,才须达到的水准要求。
我是个平凡人,努力过好自己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从没立志做出任何流芳百世的伟大事迹。当我站在教育者的岗位,我应许不了光明的前景,唯有监督自己不变成自己不认同的模样。
刊 | 星洲日报《星云》15.07.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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