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忆黄昏


有一种黄昏,只在那幢高脚木屋里出现。

敞开的门窗,迎来金光四射的余晖,耀眼得叫人无法直视。从大门望去,夕阳恬淡地悬在前方树丛顶端的边缘。那些树,都形成波浪状的黑影。

阳光斜斜洒进屋里,在木条地板上展开一条长长的金光大道,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神龛,再缓缓向上爬,可往往还没爬到观音的脸,金光便暗淡了。那时候的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足以记住每一个瞬间,甚至每一个细微的物件,譬如金光大道上依序排开的矮橱、玻璃柜、藤椅和小凳子,还有矮橱上盛着各类杂物的竹篮、陈旧又多处凹陷的什锦饼铁桶、厚厚的旧版《现代汉语词典》、暗色的空花瓶……它们各个黑着一半的脸,背光的那一面总是无奈地凝视自己逐渐被拉长的影子,直到门前的夕阳落入树影背后。

六点半,还不是开灯的时候。我喜欢躲在门后,避开金光的照耀,抱着腿蹲坐在金光大道边上,凝神注视那些在光里浮荡的小东西——细短、银白色的尘。它们悠悠地现形于光里,沉沉浮浮;飘出光的界限便无影无踪,从来都是悄无声息。这幕“光里的尘埃”,看着总感觉缺了一段背景音乐为它们的旋动伴奏。或许那时候还没懂得,安静低调也是一种特别的存在。

就像金光大道旁,那一方金格子里发僵的蔓藤花影,由夕晖透过裹着锈的铁花窗,无声无息地打到地面上来,幻化成安静而低调的美。

渐渐长大以后,年少的我开始向往书中描绘的塞外辽阔沙漠,以及徜徉在那抹血红晚霞中的赤焰红日。影视剧里千山万壑之间,徐徐坠入峡谷的落日,更是我心心念念想要亲眼目睹的绝景。青春期时,还会对海浪声中无限柔情浪漫的夕阳充满憧憬。

于是,朝世界出走的心逐渐茁壮起来。在巴黎某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九点钟的黄昏。从卢浮宫卡鲁赛尔广场侧边的拱门出来,刺目的斜阳从大街尽头,狠狠地将夕照投向我的左脸。晚上九点钟,天未暗,街上的人潮仍在涌动。一对准新人趁红灯亮起,赶忙提着白纱大裙摆,直奔到大马路中央,当着众车的面搂腰、勾肩、定格,任摄影师肆意捕捉九点钟的黄昏与他们的身影,当然还有巴黎的街景。在红灯即将转绿之际,三人又合力抬起准新娘的大裙摆,急匆匆地撤到路边检查相机里的辛劳成果。那个黄昏,究竟堆砌了多少狼狈的瞬间,才促就一帧帧浪漫唯美的画面?

后来迁到南半球的城市,秋冬的白天很短,整整大半年我都在夜幕里下班,也渐渐适应没有黄昏的日子。盼着盼着,终于盼到白昼稍长的春天到来,却没想到等来一点也不平静的黄昏。无处不在的昏鸦占据了春天的黄昏。那令人惊恐的哑叫,随时从路过的树上或电线杆上传来,叫人闪避不及。总感觉下一秒便有一只巨大扑面而来,卸去头顶的一块皮。

想想高脚屋里的黄昏虽然静谧,却也并非毫无声响。滴,答,滴,答……从屋里的金光稍稍抽离,还是能听见墙上的壁钟,被时间拽着跑却又不情愿的声音。再抽离得远些,还能听见树影那端正在归巢的鸟鸣。待树影背后的落日失去了踪迹,便能听见清真寺洪亮的宣礼声在一片涣散的暮色中荡漾开来,好似那即将没入黑夜的天空对人们最后的叮嘱。

那时候屋里总有大人点燃檀香,一边呢喃对未来的祈愿。天空的声浪一波一波传到屋里,伴随神龛上的缕缕青烟,承载着人们的祈祷,一齐消融在迷蒙的夜色里

最终,天还是会暗下来,屋里终究还是会亮灯。可那高脚木屋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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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 | 红蜻蜓出版社《读一点 09》杂志书 09/2024

图 | 萱悦(摘自《读一点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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