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街边树
这些天,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醒来,听着老朋友们的鸣叫,在人行步道上姗姗履步。身旁的马路,汽车摩托罗里喧嚣来去。车子逐渐减速,没多久就堵成好几排长龙。我呼吸着它们留下的乌灰云雾,竟莫名忍不住干呛两口。
对街的古董店在梦里如常营业,一如既往门可罗雀。自幼时,天天看着店主准时开店准点打烊,历经四代祖孙,也不见倒闭的迹象。后来隔壁新开了家奶茶店,人潮倒是络绎不绝。可仅仅一墙之隔,却是我遥望多时,从不曾踏足的地方。
在梦里,我学人们随机在两辆车子之间挥出手掌,向车镜背后的人五指一挺,极速穿越车尾与车头之间的罅隙,闪身到对街去。我学人们排队,像山林的树群一样曲斜。我学人们点招牌奶茶,没想到一张口竟是奋力的嘶哑,发不了声。在别人的世界里,我终究是个哑子,满心的诉求只能止于喉中,尽管是在做梦。
这场梦赋予我梦寐以求的肢体,往餐牌上一指,就换取一杯奶茶。杯中的土色,如传说中的山洪。某日一只神经兮兮不请自来的犀鸟告诉我,在陆地的另一端,有座原是一片密林的秃头山发生了山洪。豪雨连下三天三夜,土色的大水哗啦哗啦冲刷下来,将底下的村落冲泡成一片土褐色的汪洋。
“哗啦哗啦土色的水!哗啦哗啦土色的水!”它不停念叨,一对眼眸被瞠得仿似永远都没法合上。秃头山被伐成秃头之前,那里曾是它的家,它说。那你现在的家在哪里?我问。它的眼珠子转了两圈,一番沉默后,拍拍翅膀飞走了。我想,或许它听不懂我的语言。
我回到对街,那个我习惯久站的位置,学人们用一根紫色的长管,用力吸出空气,吸出杯中的液体。人们都说好喝,有人说好甜,我只是静默。人们常说的五味,我怕是一辈子都尝不出来。瞧这般土色,味道估计与土中的清水无异,只是混了土未及沉淀,所以浊了些。人们接着随地抛下空杯,连带土色的残渍和插着杯盖的紫色长管。一个、两个、三个……数之不尽,在那个我习惯久站的位置。兴许是一种仪式,是祭奠,抑或是祈福,就如幼时曾见人们焚香燃烛,在我久站的路口喃喃念咒。
城中的乌鸦在顶空盘旋,满天“呱——呱——呱——”地叫喊,声音竟似水上的鸭子。一根乌黑的羽毛倏然飘落,款款落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路人无意识地踩踏、蹂躏。越过前方老伯指间的香烟燃口望去,羽毛末端一截被揉成一绺的白,在橘红色边缘的烟缕中愈渐模糊。那应是犀鸟的翼羽。
空杯堆底下忽地一阵骚动,我蹲下拨开杯子,惊见紫色长管冒出许多花苞,不断地鼓胀生长,最后绽放一簇簇紫色的牵牛花。没有茎叶没有藤蔓,只有高傲的紫色在努力呼吸。
梦好几次到这里开始进入尾声。我一直好奇长街的尽头是什么模样,每次赶在梦境结束前,追奔天边的夕阳,直到余晖消尽,就再也看不清前方的路。我回眸,一棵大树在我习惯久站的位置,树叶窸窣晃动,顷刻轰然倒下,树身已被锯成半截。
“好痛好痛!”我撕心裂肺地呐喊,但在别人的世界里做梦,我终究是个哑子。
这天,我从梦中醒来,在一个玻璃柜里,如平日使出微弱的力气,伸展我干枯的枝桠。柜中诡谲的气体,总在我弥留之际,将我唤醒。我继续凝望橱窗外的世界,如昔,目光不经意落到对过那个我曾经习惯久站的位置。
一名长着鸭嘴的男孩悠悠地在橱窗前游过,忽然拉了拉前头貌似他的母亲的尾鳍。这人类的幼崽惊恐地打量着我。
“呱——这是什么?呱——”他问。口音随了鸭子。
“这是树。呱——百万年前的物种,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呱——”他母亲注视着玻璃柜下角的金属片,耐心解道,最后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将男孩拖走。
古董店照常营业,光顾的人仍是寥寥无几。店主依旧用心擦去玻璃柜边角的青苔,他鸭嘴上的眉宇与他祖辈颇有几分相似。没记错的话,他是第四万代继承人。
我依然活着,在苟延残喘。每日看着店主准时开店准点打烊,偶尔猜想隔墙后的奶茶店是否还在。
奖|2019年 第八屆华人文化协会微型小说比赛 优秀奖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