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向茅草星许下的愿
含羞树与茅草缠杂不清的绿,蓦地随飒飒凉风吹来一波波令人费解的悲鸣。广袤的绿丛,曾几何时已不再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路经多年来不屑一顾的荒草丛,我蓦然停下脚步。眼前本该是如海般的绿色长毛绒毯,在疾风呼啸之际,柔软地掀起层层的波浪。待细雨如棉线般洒落,无感手臂上的湿意,心早已凉了半截。
年前岁末,暂别被高楼掩埋的城市,回了趟东海岸的老家。适逢雨季,趁着雨停的间隙,拎了把伞在屋前晃悠,看看久违的天空,呼吸阔别数月的湿冷清新空气,不料思绪被一片所剩无几的杂绿牵绊,淋了一身细雨也不自觉。
当年初学骑脚车,小小的铁马承载小小的人儿,倚着后轮轴上的辅轮,奋力前行。某个午后,连人带车晃晃斜斜地驱入草丛。当下只觉眼冒金星脑袋一空,迷糊中拼了命爬上柏油路,划破了手肘渗出血也没哭,摔得半身落汤鸡狼狈回家。母亲一看劈头就骂,好似我是成心上演一出技术拙劣的骑车跳水杂技。
绿绒毯下泡着神秘的黑水,根据母亲的说法是奇虫怪蛇的老窝。某年屋里的储藏室溜出一条纤长的青蛇,母亲惨白的脸上,深烙一对惊恐的瞳眸,愣了半晌怨怼道:“怎么就挑了间盖在草丛上的房子?”余光里,是耸肩摊手的父亲。
小学时候的往事,如今一想,一股瘆人的寒气沿着脊梁窜上脑门,暗自侥幸当时没和“窝主”打个面照。后来但凡经过这片草丛,心里长了疙瘩,每回潜意识地躲得八丈远。
要说这片杂绿绒毯有多深,当年这一摔,虽没探出个所以然,却也能从没完全没顶的小铁马看出端倪。父亲打算把它救出来的时候,从茅草交错的罅隙,还能瞥见它探出水面的车柄。
有好几个傍晚,伏在家门外的铁栅上眺望,后村的牧牛大叔不时领着家中的老黄牛到草丛里吃草。当时没仔细估量老牛的大腿在绿绒里埋了多深,心心念念只盼一睹大蛇吞牛的世纪画面,再酝酿好焦急的情绪,准备奋力提嗓往屋里高呼“我就说嘛,Pok Mat的牛迟早会被蛇吃掉!”(Pok为尊称男性长者的吉兰丹马来方言)。
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摘下一根茅草,小心翼翼地顺着割手的扁长叶片折起星星,那是儿时稔熟的动作。
当时光如河潺潺流动,去不复返,大蛇吞牛的心愿渐渐演化成荒诞的天方夜谭。少了好几公顷的绿意旁,添了两排新盖的石砖排屋傲立风中,同样建在泡着黑水的草丛上,只是比我家晚了二十年。每每豪雨倾泻,渠水盈溢,屋前的停车坪恍然泛滥成波光粼粼的湖面,母亲总倚在窗前郁郁寡欢,不时念叨:“这块地还怎么住下去?”
这片杂绿的前身,据说曾是一畦井然有序的金黄。我仿佛在不属于自己的久远记忆里,闻到一股稻香,悄然化入时光的大海,杳然无痕。
在城里过的日子,只剩下对周末干涩的等待。多少个不眠夜,独自仰卧在黑暗中沉思,善忘的脑袋总是忘却曾经的埋怨,却不自觉无止境放大家乡在记忆库里的美好,但许多时候,画面就此失焦模糊。我拿起手机给这片荒草丛摄下一张纪念照,善用时光带来的产物,留住它清晰的印记。
再将折好的茅草星,往草丛抛去,在空中牵出一条绿色的抛物线,轻轻坠落绿绒之中,仿若一颗划过半空的流星。我心里默默许愿,祈愿这块最后的杂绿,明年还在。
刊|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15.04.2018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