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行人
又是一块被碾过的残骸,这一路已碰见第三块了。他如往常瞥了眼,但这次终究忍不住驻足。
仔细端详,稍稍突起的部分像曾经差点儿拍上他左脸颊的羽翼,那会儿他一个踉跄,后脑勺险些着地。漆黑的羽毛掺杂在扁平不成形的血肉中,不同于前两块,这次还少了细瘦的尾巴。
没记错的话,两天前的清晨,他在沟渠旁看见这黑黢黢的身影在叼啄一颗烂了一半的苹果。下班回来的夜里,那拖着细瘦尾巴的毛茸家伙也在同一处鬼祟地穿行。没想到这一大早,它们居然会以这种诡异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同样的位置。
他无端想起老家屋前的野麻雀,一时莫名怆然。
茶餐室里溢满浓浓的咖啡香气。他直愣愣地站在沟渠边缘,任由腐烂发酸的气味撩弄他的鼻尖。他开始感觉到茶餐室里饕客们转动的眼球,打量着畸形物种的目光在他身上从容地游走,一寸一寸地灼烧他焦黄的皮肤,却又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凛冽。
那日午饭后抵达公司门口,炙热的骄阳隔着他头上的伞,以文火般的火候烘烤他黏湿的油头。同事老陈大老远地叫住了他。他顺势瞟了老陈身后那半截车身落在黄格子外的宝马,再缩短目光瞅瞅这迎面而来的老家伙。
烈日下,老陈滑溜溜的头顶闪烁着扎眼的光圈。用力挤上眉梢的嘴角,也掩饰不了那双朝他上下滑动的眸子。老陈先是慰问他吃过的午饭,再问候他手里的伞,最后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我们城市人不撑伞的”,接着咬着牙“啧啧”地吸上两口,熟练地抽走牙缝里的菜渣,随即一个转身潇洒迈入大门。
一阵彻骨的寒意,在玻璃门自动打开后,涌上他粗糙的脸皮,触上从他的心脏沿着血管蔓延的冰霜,倏地将他整个人冻杵在那里。
数月的努力,他以为自此再也不会重遇这熟悉的凝视。不料不到半年,这等透心的冰凉却再次轮回。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头颅强掰过去,继而漠然地提步前行,重新学习像个正常人一样,将脚边的尸体视若无睹。
导盲砖的缃色,在灰沉沉的大地上牵引着他。潜心感受被磨薄的鞋底下的四行凸线,任自己游走在无光世界的想象里。侧旁大道上暴躁的鸣笛喧嚣,在他耳边早已是麻木的旋律。但他的半颗心,仍悬在空中。一口又一口仿若深井的黑洞,在前方未知的每一步下神出鬼没,稍不留神便坠入一渠的臭水。
朵朵瞬开即散的迷蒙灰烟,积极地填饱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邈远的万丈高楼在朦胧之中,竭力展现颀伟的身段。他垂首捂着口鼻,恼恨自己生得敏感的鼻腔,迄今仍无法像个正常人在这座城市昂首阔步。
脑海里瞬间流淌着银行账户里的数字,他仿佛看见一台蓝色系的轿车朝他款款驶来。那他盼了多少个日夜的蓝,犹如老家后院上的那片天穹,为这座匮乏蓝天的城市抹上一道贫瘠的靛色。他渐渐忘却列车上的各种体味,也淡忘了各种黏腻的碰触,更忘却了月台上遥遥无期的等待,还有车厢里捉摸不定的温度。
日照下,在湿闷的空气中履步,他的额角早已沁出晶莹的汗珠,沿着太阳穴和脸颊,在他的颏下凝聚。待积得一定的重量,便泫然坠落,在衬衣上开绽深色的水花。
未几,脚下与地面越发缠绵起来。他愈感不对劲,抬腿一看,平滑的鞋底下,竟聚齐了刚踩过的枯枝干草细沙。他愤而连声高呼“屎特”,随手抄起一旁的枝丫,用力抠出一丝又一丝被咀嚼过的口香糖,再将鞋子伸到行人道边缘使劲刮磨。
猝然一声尖锐的车笛巨鸣。他的身子一晃,侧过头,便见一名趴倒在殷红血泊中的青年,手里仍攥着一根末梢缠了一团黏物的枝丫。他凑近一瞧,只觉那稔熟的面孔像极了出门前在镜子里看见的模样。
嘎——嘎——嘎——
黝黑的身影在头顶上匆匆掠过,刺耳的鸟鸣却残留在耳畔。
他惦念起老家屋前的野麻雀,成簇地在母亲清晨撒下的隔夜饭上奋力啄食。滑亮的棕色羽毛,裹着谨慎小心的躯体,异类稍一靠近,便群起四处飞窜。他不敢想象,棕色的羽毛渗在黏糊的烂肉中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他心里庆幸,这画面只能想象。
奖|2017年 第六屆华人文化协会微型小说比赛 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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