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留芳

    约莫完成论文的两个月后,我在吉隆坡双峰塔里的某家书局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恍然间以为书架的另一头站立着一位故人,稍稍抬头窥探却了无人影,气味也随之消逝。我失落地站在原地,想起学姐口中爱书的他,半年后在书局里以这种方式出现,或许是他对我数月以来的孤军奋战所给予的安慰。

    从书局出来,午后的大雨滂沱而下。我端坐在美食中心隔着密封的玻璃窗观望,试图勾勒出远处高楼在一片白蒙蒙中的线条,想象着窗外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

    第一次接触那股香气,是在他的办公室里。

    大三那年,我壮起胆子选择系里著名的严师作为我的论文导师,成了同届法文系里唯一把自己往石头上砸的鸡蛋。某天下课后,我战战兢兢地向他提出论文指导的请求,他漠然地把手上的教材堆叠整齐,没有说话,只是得意地悄悄扬起嘴角,随即才板起脸眄视着我,叫我约个时间到他办公室面议才做决定。

    马沙先生,是他唯一准许学生对他的称呼。尽管已达到崇高的学术地位,这名法籍教授却十分忌讳别人在自己的名字前添加任何与地位挂钩的称号。

    而他的办公室,宛如冰柜。寒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氛气息。坐下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下颚在瑟瑟发抖。总怀疑讲堂上的空调故障了的马沙先生泰然自若地躺靠着椅背,十指交叉安放在腹部上,对我的到来又罕见地勾起嘴角的弧度,仿佛在宣告他很满意我做出聪明的选择。

    他坐直了身,明知故问似地问我是不是班上的优异生。转而挑起眉毛,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向我阐明,若有想在他的指导下继续念硕士的打算,他只答应自己指导过的学士生。接着又推翻平日里事事皆不关己的口头禅,向我关心其他同学是否已选定论文导师。时间开始紧迫了,他焦急的脸上写着。

    一小时的面谈时光,驱散了原先的惶恐不安,化为憋成面瘫的笑欲。我赫然发现马沙先生是块伪装成巨石的黏土,非但没将鸡蛋砸碎,柔软的本质更是接纳了蛋壳的弧度。

    论文写作初期,我在一堆又一堆深奥的学术用语中彷徨。为求解惑,我听了学姐的话,再次敲开马沙先生的门。马沙先生果然不厌其烦地向我阐述他在跨文化研究领域的观点理论。看我听得迷糊,他便举出许多生活中的实例。夹带着犀利的话锋,他的言辞风趣、表情多怪,完全颠覆他在办公室外的孤傲形象。

    我自此沉入一个新发现的知识酒缸,被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文化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Cultural essentialism and non-essentialism),以及许多文化多样性的议题灌得不省人事。酒醒后,跨文化研究不再只是我想象中关乎框架式的文化差异,现今的研究更多的关注在于因全球化而提升的文化复杂性与人类心理之间的相互影响。我因而陷入愈加复杂的谜团,迟迟没能拟好研究方向。

    某天离开马沙先生的办公室前,他指着桌上一叠装订好的博士论文,欣然地告诉我那是他学生的作品,而且即将登上亚马逊网上书店。那一瞬间,我在他的眼里看见满满的骄傲与光荣。他嘱咐我把论文写好,若达到水准,他会将它刊登在学术期刊上。那一刻,我的心倏然沉到高压的海底。

    数月后的一场告别式上,我第一次在马沙先生办公室以外的地方闻到那股独特的气味。那是个阴郁的下午。法文系一行人趁着上课的空档,驱车出席一场似假亦似真的丧礼。

    抵达殡仪馆后,我淡然地走到礼厅入口,扭头瞥向礼厅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久违的高傲眼神,牢牢地嵌在一张冰冷的肖像上。淡雅的鲜花点缀偌大的相框,长案上摆着一簇高尚的白菊,一对陶瓷小天使默守在鲜花两旁。

    这是一场真实的丧礼,真实得让我不得不再相信,前两天传来关于马沙先生病逝的消息,是个谁也无力挽救的事实。

    我鼻头一酸,终究抑制不住别过头去哭了出来。三个月前突然暴瘦的马沙先生步履蹒跚地走进考场监考的画面,顷刻浮现在脑海中。还有一根他藏匿在办公室里的四脚拐杖。而我当时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礼厅的布置以淡黄与白色相间为主,空气中飘散着马沙先生办公室里的那股舒雅香气。遗照后方,停放一口盖棺的白色灵柩。不让人瞻仰遗容,毫无意外地在贯彻马沙先生的行事风格,正如他住院期间不让人前去探望。他难得一见的生活照以及他与挚友们的合影,在礼厅的一角默默地立体化他在严师面具背后的形象。而我们送别的,正是照片中高大魁梧、意气风发的他。

    我坐在静穆的礼厅里,对着荧幕上的生前事迹发呆。马沙先生写过的书、发表过的学术文章、身在国外未及前来吊唁的挚友们的留言,都在将他四十八年的人生硕果娓娓道来。最后,荧幕上放映一份他指导过的学生名单。

    学长姐的名字陆陆续续地出现,我的心却越揪越紧。我是马沙先生的学生吗?我不禁自问。

    马沙先生开始为病喊疼的一个学期里,我不敢频繁地向他讨教阅读研究论文时所遇到的难题。当应付日常课业考试与钻研难懂的学术文章同时站上天秤的两端,时间与精神上的压力无不在考验我的论文写作效率。直到两个月半的长假过去后坐在马沙先生的灵堂上,电脑里的论文也只写了半页。

    荧幕上的幻灯片终于滑到名单的最后一页。我惊诧地看见自己的名字,本已止息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捂着口鼻,俯下身把自己埋在头发里啜泣。

    雨,貌似停了。玻璃窗外的景物恢复以往的清晰,却模糊了某些记忆,譬如那无数个在电脑前悲泣无助的夜晚。我搭上捷运前往机场,离开三年半的大学生活,踏上另一个阶段的未知。

    若问近年来有什么遗憾?我想,莫过于无缘留住那股香气,哪怕只留作一个念想,只能在心里默记它模糊的味道。




刊 |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3.07.2017
图 | 何慧漩(截自星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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