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幻影

    

    这是个诡异的地方。迂回的走廊上，来回穿梭着许多面容。

    平日多话的她，变得异常安静，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一张张擦身而过的脸孔，病恹恹的、愁苦的、沉思的、欢喜的……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声，她睁大双眼，一只小手捂着口鼻，加快脚步跟上母亲。

    走廊上不全是正常步行的人，有人坐着没脚的椅子，两旁却安上了脚踏车的铁丝车轮，方便移动；也有人支着她叔叔车祸后用过的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忍不住惊奇地回眸，脚步并没停下。跟着母亲绕了几个弯，走了几个岔路，从大走廊到小走廊，灯光愈来愈不足，越走越阴暗。那一个接着一个从她眼前掠过的路牌，看得她眼花缭乱，大多是她没见过的生词。

    来到一个转角，她突然驻足，松开了抓着母亲衣角的小手，双眼疑惑地盯着一个写着“停尸间”的路牌。这三个字似乎是前天在某本书里看到的新词，她一时想不起这字的含义，但印象中，母亲的解释曾让她的背脊凉了起来。看了看这路牌上的箭头，居然和母亲走的方向是一致的，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卡薇，发什么呆啊？快走啦！”两手提着保温壶的母亲叫道。

    走到走廊深处，人烟越来越稀少，周遭的空气也渐渐冰冷起来。走廊两旁也出现了一道道粉色的门，有的门把上方嵌着一片神秘的玻璃，卡薇略略探了探头，好奇里头是不是藏着好玩的东西。正巧有个人从其中一间房里走了出来，房门一开，里头飘来了淡淡的异味。卡薇蹙起眉头，屏息前进。

    到了三楼，她看着母亲向整个大房间扫视一番，似乎在找什么却没找着，最后走到一个高高的“盒子”前，和“盒子”另一端的人说话。她踮起了脚，偷偷地看了一眼里头的人，这时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课本里的护士居然跑到这儿了。护士的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呼唤母亲名字的声音，回首一看，是湘姨——母亲的表姐。这天的湘姨看起来有点奇怪，双眼布满了血丝，脸色暗沉，看起来像是被《西游记》里的妖精吸光阳气的模样。

    湘姨领着她们到一名老妪的床边。卡薇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位瘦得像皮包骨的老婆婆，两颊凹陷，一对眼球恨不得从眼窝里蹦出来似的，脸色苍白，上移的发线上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盘在后脑，喉咙、手腕、腹部都插着管子。卡薇总觉得她有些面善。霎时，给白雪公主送毒苹果的巫婆在她脑海里闪过，吓得她立即把脸埋到母亲的怀里。

    “干什么！快叫姨婆。”

    卡薇难以置信地抬头仰望母亲，惊讶地发现那是让她无法质疑的眼神，只好怯生生地回过头去给姨婆问安。

    这长得不像姨婆的姨婆，行为也特别怪异，一双像枝干的手紧紧地抓着病床两旁的铁杆，不时地微微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卡薇紧盯着姨婆喉中可怕的插管，那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她轻轻地抚摸自己咽喉，感觉到一丝疼痛。那瞬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非常难受。姨婆还不时东张西望，一时指了指天花板，一时指向她们身后，本来快蹦出来的眼珠子变得更大了。

    她永远记得那双惊慌的眼睛，和眼前的这张半身照里慈祥的双眼有点神似，然而这影中人才是她记忆中的姨婆。母亲告诉她，她们是来看姨婆的，但除了大堂中央的那张照片，她完全找不到姨婆的身影。

    大人们在谈论着她听不懂的话题，呆立在母亲身边的卡薇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开始扯弄自己白色的裙角。满室的檀香让她想起庙会的锣鼓声，她左顾右盼，觅寻即将登台表演的舞狮舞龙。可扫视全场后，她还是失望了。

    大人们聊完后，叫她给那张半身照上香。站久了，腿有点麻。她踉踉跄跄地来到姨婆的照片前，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然后不解地凝视着相中的姨婆。

    虽然有些大人不太愿意，卡薇还是随母亲到后堂去，她始终离不开母亲。后堂内摆着一个巨大的长形箱子，据说姨婆就在里面，可是卡薇看不到，因为有点高。她诧异地打量着那个叫棺材的东西，不敢相信人居然也能像芭比娃娃一样被包装起来，可是人被包装后会被送去哪儿呢？

    坐在灵柩旁的湘姨似乎很伤心，可是她没有抽泣，只是呆望着棺木里头，任由泪水源源不绝地流下，母亲也抽出纸巾往眼角擦去。卡薇心里突然涌现一股莫名的恐惧，那种失去的恐惧，姨婆似乎再也回不来了。回想最后一次见到姨婆的时候，她那慌张的模样，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一刻，卡薇把母亲的手抓得更紧，不敢再随意放开，哪怕是一辈子。





奖 | 马大中文系第卅届文学双周微型小说创作比赛冠军